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普通路过

血蟒

  其实司马懿擅剑,只是终文帝一朝并无什么人知。建安年间是为了藏锋,黄初时候却是握惯了笔,没有什么机会使剑,也无需令人知道他会剑。

  学这门武艺,原是河内司马家的旧习,他几个弟弟里除个别愚钝极的外,无一不是自幼跟着师傅习剑。论剑术,他当不得最好,最好应是他三弟叔达,司马叔达的剑使得洋洋洒洒,蔚然有侠气,他这弟弟也是打小便捎把木剑负手在街头巷尾溜达,市井里的人结识泰半,与朝中放还的老博士还能作揖说话。

  他年少的时候也不过把这当门课业,与学经文是一样的课业,师傅也从未夸过他跟骨不错,想来是资质平平,也不期盼他会有太多造诣。他少时跟着学剑的那位原是燕人,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,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,剑使得很凌厉,有破竹之声,教他的时候先丧了妻,后丧了子,在初平时候又丢了命,留下一把不知好坏的剑,既没有了传人,司马懿便将剑与师傅一同葬了。坟前祭飨叩首,他三弟洒的眼泪比他还多些。那时河内为战乱所殇,街头巷尾残破不堪,仅存的门板多半被拆去停放死人,原是洛中一带的富庶太平之地,可惜王朝气数将尽,年景乱,最先波及的也是曾经最受惠遇之处。流寇、叛乱、羌人,乱世的流矢纷飞,轻易便能钉骨入髓要了性命。人命?竟成天底下最轻贱。

  他家院落湖石下的蚂蚁,在司马氏举家离开前碌碌繁忙着,待河内烟尘方定,再回时,石下的蚂蚁依旧列队井然。他四弟忿恨这些东西活得这样好,引了草捻子扔进去烧,他大哥连忙掬了水泼来,骂道,人家活得好好的,招你惹你?飞来横祸!他四弟骂骂咧咧踹了边上的老树一脚,开春新长的嫩叶摇摇坠坠,终究一片未落,他在廊下看得无聊,便转身去了。司马家树大招风,祠堂不知被谁乱砸了一气,他父亲和几个叔叔伯伯正在那气得跳脚。

  祠堂的修缮,却一直拖到了建安时候,他十一年离开的时候,约莫是扩建了一圈,圈了边上一片地,作篱园,要种竹,司马建公以表归隐志。祠堂檐上仍旧终日香火不断的。

 

  论剑术,后来他所见过的最好,应该是邺城的二公子。曹丕年轻的时候,二十岁出头,闲情多,好田猎,自幼习武,是真习武,不是他这种半贯子,只能舞些剑。曹丕于马术、剑术、弓术皆精,相较之下剑术倒不是最拿得出手的那个,但已是他所见过的最好,他所见过的最好,便想来也是邺城的最好。

  他后来年纪上去了,在关西,见过当地的游侠少年,背着把剑身形轻飘,据说剑术也是第一,关陇第一。那时世人已称他为“司马公”,在府上接见,酒过三巡,少年即兴舞剑,稳稳挑起酒盏不洒一滴,再反手挥出,酒盏却改了方向,疾厉破空而来,周遭众人尚未反应,他拔剑而起,盏碎当空,旋即铿锵一声,已是白刃相接。是哪个仇家?树敌太多,一时无法替自己作解。护卫蜂拥而上,少年见已无退路亦不能得手,断然撞剑自刎,血溅三步,年轻热腾的一具尸首,陈在堂上。司马懿默然收了剑,让人去查,家世,来历,何人指使。无人指使,陇西人士,身家清白,蜀、魏战事间长大,一心报汉,自行刺杀,效法东周嬴秦故事。他听后只觉得很是无趣,命人好好葬了。空闲间却也想起故人,当年一样年轻的故人。

  曹丕自认为最得意的是左右双手皆能射弓,为此还得过荀彧的夸赞。当世善左右射的,此外似乎也只一个董卓。一祸乱,一平治,倒也是个好对衬。他以为是善。

  曹丕第一次见他时便问过他有无习武,他说平常的皆会,只是不精。公子旋即拔剑起身刺来,电光火石间他下意识地出剑,手和脚步比脑子过得更快,这也是当年师傅教的,武术较之文法,纯粹,是保命的家伙,让剑自己去动,心意不绊着剑,方能使出十足的威力。过了几招,公子觉得没意思极,把剑扔向一边,空门大敞。他当时一式未老,堪堪转了剑锋,自那人肋侧擦过,绫罗破开一道平滑的口子,他手腕一松,佩剑应声而落,跪道,属下得罪。曹丕不在意地擦了擦手,道,你未尽全力。司马懿默然。曹丕将破损的外衣脱下,侍者趋步呈上新的给他换上,赭色的料子,提花繁复,虎踞云嚣。衣摆翩然而落,曹丕席地坐在了他身畔,道,望你下次不要有这样多的顾虑了,试你便是试你,第一招的时候就已经看出,往后再藏,也无用。

  他对外依旧是称不善武,曹操让他在幕府里只管文,当日事便成了司马懿与二公子之间的缄口不宣。司马懿这个人的底细在邺城也只曹丕上下摸得清楚,司马朗离家离得早,许多隐事只怕他这个做哥哥的也不清楚。比如司马懿何时请人铸了眼下的佩剑,如何用这把剑斩杀了曹公的刺客,毁尸灭迹,做得不露把柄。

 

  他跟着曹丕一行人去打猎,摸着手里的弓只觉得很陌生。司马家的确没有用弓的传统。曹丕用剑鞘来托他的手,摆正他的姿势,鞘上的铜饰隔着薄绸抵在腕心,冰凉,慢慢摩挲着,左右或上下,像吐着信子的蛇,鳞片在腕子下翕动、擦蹭。曹丕说,你好像确实不擅长打猎。他不动声色地把腕子悬开,道,家中大人好古,平日对子辈教习严苛。曹丕把鞘收了,道,我听闻司马家祖上亦是武人将种。他把头低下,颈子很恭谦的弧度,道,都是安帝时候的旧事了。曹丕夹着马腹往前踱去,取过弓不见怎么瞄准,草丛中一闪而过的野兔便做了亡魂,侍者跑去收捡,秋日里膘极肥的一只兔子,花棕色的皮毛,后腿用尽力气蹬了一下,便无声息了。曹丕道,听闻汝家乃是殷王之后。他答道,家世已远,不堪追顾。曹丕笑了声,道,好门第。

  那日纵马奔在前方的夏侯尚引来一只白额虎,动作异常迅猛,持弓瞄准已然来不及,司马懿没有看清这人是如何拔的剑,自马上跃下,剑出得极快动作极精妙,一剑劈在虎身。四周的驽马天性畏虎,前腿跪下,通身战战,头埋进枯黄的草丛里,连眼睛都不敢睁开,只有曹丕座下那匹凉州骐骥悠然立着。一剑不足以杀死老虎,反而更激发其凶性,四周的侍卫举着长矛慌乱去刺,夏侯尚骂了声废物,提着刀砍向虎腿,却被一掌拍开。曹丕握着剑稍事喘息,道,你们都退下。司马懿在不远处稳稳举着弓,眸中有一瞬倒映着那位执剑的公子,二十一岁,刚及冠不久,家中长子也堪堪一岁,与夫人情好——天下有名。

  老虎避锋,忌惮曹丕的剑,咆哮着扑向了一旁的侍卫,也只此千钧一发之际,利镞破空,钉进了虎眼,曹丕腾身而来,补上了最后一剑。此剑砍得深且准,虎颈鲜血喷溅而出,洒了人半身,曹丕下意识地用衣袖去擦,自袖边一回眸,眼边星星点点的殷红,泛着黑,粘稠、阴暗,司马懿裹在绫罗间的脊背蓦然一冷,像那把剑鞘圆滑冰冷的珌自尾椎寸寸抵上,威胁之外带着一丝诡秘的情欲。

  你学得很快。曹丕道。

  他早就翻身下马,此刻恭谨地一揖,道,在下鲁莽,请公子责罚。

  曹丕把剑拿给侍卫去擦,而那把鞘落在草地上,此刻离司马懿也不过半步,鞣制的黑革,纹路细腻,油脂充沛,看不大出材质,在颈上缠了两圈菱纹的薄锦,剑珌上刻了浅浅的龟甲裂纹。他俯身去拾,触手光滑冰冷,宛如人皮一般,这念头让他心上微微一跳。曹丕接过,道,谢了。他夸赞道公子好剑法,不知师从何人。曹丕没有在意他的恭维也没有戳破他的恭维,道,幼时家中大人亲自教习,长大后师从一位燕赵的先生。司马懿没有多问,按时间上他们绝无师出同门的可能,便也无需多问。

  那日回城前曹丕腹中饥饿,便命人就地生火,将猎到的几只野兔烤了。夏侯尚对此道尤精,亲自过去看火,司马懿和曹丕席地坐在树下,曹丕捡了几块石子朝水面上扔着玩,溪浅,但石子竟也能连跳三跳。司马懿于是又赞公子好手法。溪里兔子的血还没有被流水冲干净,薄纱一样晕散在水中,连绵的红。曹丕道,自幼长在行伍之间,没什么别的玩意儿可供消遣,若你会下弹棋,下次可来我的府上,只可惜郭祭酒已逝,他曾经颇善此道,邺城无人能敌。司马懿便也依照听闻过的故事,跟着缅怀了两句郭奉孝如何神机妙算。曹丕似未在听,只撑着头看夏侯尚跟下人们忙活着烤兔子,油脂被灼烧发出滋滋的爆声,曹丕冷不丁道,你要是早来几年就好了。司马懿的话音于是打住且忘了后话。曹丕补道,你要是早来两年,就能见到郭奉孝了,我是说。司马懿在腹中盘算着措辞,那人没有预兆地贴近了几分,衣襟上带着干涸的血渍,白色的中衣领上斑斑阑阑。与他极低的声音,道,不过想来北方不定,你是不会出世的,对吗,司马仲达先生,嗅着血味的狐狸。司马懿垂着眼睛,脸色未变,笑了笑,道,公子言过了,在下卧病多年,建功立业有心无力,平白虚掷十余年光阴,已是不肖,庸庸碌碌不敢言择木,辜负曹公心意更是不仁不义,不过是一废人而已。

  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重新后撤,离开了他身边,曹丕仍旧去看烤兔的营生,道,你倒是把自己说得很不堪。秋风起,天色渐暮已凉,司马懿适时地咳了两声,道,并无夸大之词。曹丕半晌没有说话,那边兔子已经烤好,用漆盘切了,夏侯尚亲自端了过来,曹丕就着随身的小刀挑着吃,司马懿起身再三谢过,侍者递来箸,便接了。

  夏侯尚坐在火边用手撕着兔肉,倒没往他们这儿坐。这时节是最适宜打猎的时节,野物储着过冬的粮一个个拼命吃得膘肥体壮,邺城较洛中要北,冬日便更冷。城外起伏的丘峦与草野,兼漳水流过,堪舆上讲是风水极佳,实用些讲是山川雄险、易守难攻,于眼下讲便是野物奇珍众多,畋猎佳所。司马懿于口腹上并无太多要求,身边这位公子似是不同,先是赞兔肉好,再夸夏侯伯仁手艺非凡,乃是伯乐遇良马二者缺一不可,只可惜此时没有葡萄,若是坐于南皮,木瓜浮李,兼有冰窖葡萄,可称人间至乐之一。司马家从上到下无半点享乐可言,家风可谓严正过头,至多是他父亲临碑时让妾来弹琴,弹的也大抵是《文王》、《高山》一类。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说些什么话来顺这位公子的脾性。曹丕拿过水囊喝水,让侍者去洗小刀,用另方干净的软布擦过了嘴,又换一张细细地擦手,做派很讲究的,讲究到有几分文气,倒不像自陈的那样是个“行伍营间长大”、“不通文墨”的粗人。那把今日斩了虎的剑被佩在腰边,火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,这样看并不冷厉,反而近玉。曹丕察觉到他的目光,与他解释道,是山羊皮鞣制,并不是什么名贵的材料。司马懿道,我并不懂剑,只觉得公子这把剑很好,想来不是凡物。曹丕笑了笑,没说话。“不懂剑”是诳语,“不是凡物”是真心。那人剑身有银月状波纹,剑光湛然,锻造之艰辛已能推敲一二。

  吃饱喝足,便打道回府,依旧是夏侯尚带着侍从在前边探路。暮色渐沉,漆黑的山峦边隐没一轮血日,一行人怕误了进城,只得加快了脚程。有群麻雀自天幕飞过,声音嘈杂张皇,原是有鹰隼在后追赶。曹丕看着,道,天地间物类生存艰难之极,不知这鸟雀要寻何处庇护。司马懿抓着缰绳,笑了笑,道,天生万物,各有才干,想来非是驽钝之辈,坐以待毙。曹丕大笑,道,好!好一个天生万物,先生所言极是。丕,且恭候了。邺城外草野千顷,秋风一吹便沙沙作响,苇荡轻柔飘散白花,这是建安十四年的秋天,赤壁上熊熊的大火分隔南北,枪戟暂歇,像一个短暂的停顿,停顿里司马懿从温县走到邺城,史书上微不足道的一笔。这年的畋猎,曹丕在谋定,他亦在谋定。下棋讲究落子无悔,无悔,于是一去便是四十年。

 

  曹丕那把剑没有跟着下葬,相反留给了他。司马懿那时习惯佩的剑很寻常,装饰大过实用,书房的匣里却封着另一把,是当年带来邺城的那把,建安初年托洛中铸剑世家所作,剑长五尺,刃口形如柳叶,以手弹之有龙吟之声,是当世不二的宝剑,只是跟着他也只显露过一回,即在建安七年的夏夜斩杀了曹操派来的三名刺客。曹操从未信过他的病,恼了,便也不打算再留他,足足派了三个人来杀他,可谓是很看得起他。夏雷滚滚,老树枝叶狂乱,血流何止五步远,司马懿当时看着院内的尸体很是头疼,最后让人连夜用车拖进了山谷里抛掉,不留痕迹。曹操不信他的病,却更不信凭他能杀三个刺客,以为这事另有隐情,加之正值北方时局变动,便没空再来管他,让他得以再逍遥了七年。

  他父亲狠狠训斥了他一番,不准他再轻易动剑。他久跪在青砖上,膝盖胀疼,眼睛看着地面,道,若不杀他们,儿子便活不成了。他父亲拄着拐杖来敲他的手,震声道,你杀了他们,我们全家都活不成了!司马懿对于父亲的性格很是清楚,听见这种话心中连凉都不曾凉半分。他父亲总是把司马氏放在最前的,哪怕对于他父亲自己而言也是这样。他跪在地上。低着眼睛笑了一下,道,不会,曹孟德如今坐着司空的位置,吕伯奢当年之事他哪怕有心也不敢再重演。他父亲于是哑然,却也不想承认他说的在理。拐杖重重杵地,似对这个一向反骨的二儿子已无言,只道,你好自为之!

  好自为之的意思是让步,司马建公老了,儿子大多听话,不听话的也再不想管,任凭着去,自生自灭,各自有路。在洛阳刀光剑影的凶险里辗转的年月已经远了,归乡后人便老得快,比在朝中快,尤见得朽迈。司马懿看着他父亲微微佝偻的身形蹒跚离去,默默站起了身,窗外云雀叽喳,夏天的太阳挂在中天,灿烂浩大得让人无法逼视。他把案头摊开的竹简收拾干净,盘算着晒书的日期。

  

  他对于仕进原本并没有太多的渴望。天下事一向是你越想要便越没有。可惜知道这道理却仍会犯错,譬如他唯一强烈的心愿是让这人君临天下,不是只有北方,是统御四海的那种君临天下。最后果然不祥。

  曹丕给他留下的东西不太多,那把剑算其中的重头。他把剑用漆匣装了,与自己先前那把并排,两个漆匣本是一对,连纹饰都连缀,起先也没什么理由要打两个匣子,只是工匠说恰好有副新纹样,让他看看,喜欢的话不如打一对,也吉利,他看过觉得不错,于是说好,反正早晚能用上,这种东西不嫌多。原来早晚竟是早晚在这里。许多痕迹在人死后便像谶。

  他摸着剑身想起那个相士朱建平,曹操老了爱听人胡说八道,或是自觉杀人太多有违天道,便盘算着养两个相士也不错,把朱建平请进邺城。王公座上宾,弄一些玄虚,说曹丕寿八十。又私下与他说,侍郎仕途通达,位至三公不在话下。还有一句话似乎隐而未言,面有疑难,不知当不当讲。司马懿向来不信这些,随便搪塞了几句便将人打发走了。朱建平那段能把他扯上谋逆之嫌的话终究是没能说出口,此后烂在肚子里,天下只朱建平与天道二人知,随着朱建平的死,便成了天道漠然俯瞰着他、戏弄着他。

  宴上曹丕面色如常,甚至比往常更寡淡,乐舞看得漫不经心,酒喝了一坛又一坛,最后宴罢人散,醉倒在他膝上。他摸着这人鬓发,问,五官将今日不开心吗。曹丕穿着件狮纹绣云雷的鸦色外袍,露出中衣朱红的领缘,绸缎光泽,华美冰冷,曹丕抓住他的手,道,你信命数吗,先生。司马懿默了默,道,我不信。那人抬起头,看着他的眼睛,轻轻吻了他一下,便退开,看着他笑,说,好。

 

  曹丕从始至终都不觉得自己能长寿,是以在黄初短短七年间才频频伐吴。对于寿数,曹丕有自己的看法,当年做五官将的时候是,做了皇帝以后依旧是。从始至终他都只相信此刻能攥在手里的东西。

  司马懿并不知道能把曹丕的短寿归罪于什么。朱建平在黄初年间便死了,他想,建安时候便该把这人杀了。

  剑身出鞘三寸,雪光寒冽,依旧是好剑,哪怕这么多年不曾用过——曹丕做太子后便再未佩过这把剑。斩虎早作陈年旧事。

  剑是死物,不认主,烛火照着剑身,剑身上又模糊映出他的眼睛,司马懿用指腹抹过刃边,轻声道,哭啊,你主人死了,为什么不哭,从今往后你只能在我这封尘。

  刃快,指腹轻易被割破。血珠在手离开剑身后才渗出来,司马懿漠然看着红色汇成一条线,漫过掌心,行过地纹,滴在衣摆上,沁开。血比想象中多,伤口也比想象中深,夜间妾给他更衣,还以为是又有刺客,慌慌乱乱抬头看他。司马懿握着妾的手腕,说,无事。

  那时尚是在许昌,不曾想仲夏便被皇帝调任去了宛,此后十余年间频频转徙,那剑自然不敢带在身边,怕磕碰、怕下人弄丢。

  他离开许昌的时候,那间在黄初七年初塌掉的城门已经修缮完毕,他特地走那个门出的城,城外田野平阔,夏草疯长,车轮辚辚与马蹄嗒嗒声里,六月的好光景,鸟雀扑棱棱飞过,官道上人来车往,两岸渠水生波,倒已是治世之景。他佩着曹丕那把剑,离开了那个人托付给他的许昌。

  反而是正始年间闲在家中时,常常把那把剑拿出来看,这才发现一枚匠人的篆刻,很小很小的一方。他顺着这枚篆刻去查这把剑的铸剑人,兜兜转转从谯县查到洛中,又从洛中查到燕地,最后查出的铸剑师与他当年的老师乃是同姓,范阳邹氏。于是又命去查,查清楚些,竟是同宗同辈,堂兄弟。又去找魏宫的旧人,四处辗转询问先帝当年是向谁学的剑,竟又是邹氏。

  他莫名大恸,提了壶酒驾车去首阳陵前拜祭。曹丕下令一切从简,陵园、祠庙、祭殿皆无,坟丘亦未起,上绍三代的古风,简陋得不似帝陵。他把酒洒了,絮絮说了些旧事,话锋一转,道,原我们习剑是师出同门,只可惜我当年从未问过你。临到这个年纪将死了,才知道。还好是知道了,不然我们两个都一辈子蒙在鼓里,到蒿里相见时,竟也不知此世还有这样的渊缘。你那把剑缘何留给我,我既不会用,也不便带在身上,想来也是埋没。这些年,我一直把它留在洛阳,便权当你也还在洛阳了。平原侯修了新宫殿,那样大动土木,你都看到了?这些年我从未来过你坟前,一是四处转徙,鲜少回洛阳,二是,司马懿顿了顿,道,我并不想见你。冢上秋草枯败,凋零未尽的大片树叶还挂在枝上,肥大的寒鸦缩在树上,偶尔露出两嗓子嘶哑的啼叫。司马懿抚摸着酒坛口缘,土面上水渍未干,道,我不想见你这副模样,也不想用这副模样见你。邙山葬了那样多的人,我不来找你说话,你也不会寂寞。定陵的时候我陪着你漫山遍野地跑马去看,你哪儿都看不中,单单想要首阳山。我当时见你心意坚定,不忍扫你的兴。首阳,也是好寓意,日出之初,光必先及,只是伯夷、叔齐死在这,埋在这,你到地下免不了要与这两个直头老儿费些口舌。可惜你死在我前面,不然我还能替你挡着些啐。当年怎料到我长你八岁,却比你多活这样久。罢了……再多的话,也不说了。城门要关了,我且回了。

  司马懿抱起空空的酒坛,蹒跚地走向远处的马车,车夫在树下打盹儿,秋风里竟也睡得安沉。司马懿走得很艰难,不住地咳嗽着,这回是真病。人老了便该死了,他已经足够老了。他对命数唯一的相信便是人都有生死。

  曹丕当皇帝的时候喜欢在邙山打猎或闲逛,不忌讳山下埋了多少帝王公卿死人骨。定陵在首阳山时,与他坐在山顶,寅时的金光灿烂,道,你我将来都会葬在这个地方。皇帝与他的约定,心照不宣的约定。

  云层下破开几缕金光,暮鸟纷飞归巢。车夫终于醒了,慌忙跑来接下罐子搀他,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必,独自上了马车,把帘子掀开,看着这山上的凋敝草木,故人坟陵,被落在马车的后头,而马车载着他,向远处飞檐翘角的洛城阑珊驶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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