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普通路过

弱水

  曹叡做了个下着整夜大雪的梦,次日醒时,陈郡传来消息,说,陈王薨了。他懵懵懂懂起了身,照例盥洗、上朝。朝上大臣致哀,他垂着眼睛只看着猩红色的毯。

  那日他坐在式乾殿看了一日公文,到傍晚时,洛阳竟真开始下雪,纷纷漫漫地,落在青砖上。侍奉的昭仪推窗去看,呵气道,今年真冷。边嘱咐着宦者把炭再烧旺些,北地冷刀吹进窗,到他身畔时已化成一缕无害的风,明堂高座,帝辇巍巍,自然是寒暑不侵。

  夜很深的时候,雪竟然还在下,约莫冬十一月的光景,是洛阳今年的第一场雪。他把宫人退下,兀自推开门,朔气扑面激灵得人一寒颤,把雾一样蒙绕终日的梦泼醒,又反手将人推进一个苦寒的长夜。陈王的死讯。他垂着手站着。入了夜的洛阳宫安静得悄无声息,道上的石灯很孤冷地燃着,风雪飒飒,落在他脸上、唇上,融化,濡湿干涩的唇,把温度带走。没有月,没有星,他低着眼睛默默看那些雪一蓬一蓬扑上他的衣襟、织物轻、薄,北地冷刀一剜一剜,自皮肉削进骨缝里,年轻的皇帝打着哆嗦,伸出手让雪飘在掌心,全然麻木的掌心,白雪绵软无力地堆积,没有什么形态地,不停地在塌陷,他摹地攥紧了十指,于是掌心里的那小丘彻底崩溃,雪沫冰屑纷飞。他捂住眼睛最终重重地跌坐在一片苍白中。他希望曹植能过得好一些,活得长一些,但曹植还是死了,死得这样年轻这样早,甚至二月时他才刚刚封他为陈王,陈郡是好地方,至少皇帝这样觉得。但曹植不会只做一个闲王,大概。

  风一遍遍地吹过檐下玉振,玉振一遍遍地响,空幽地掠在洛阳的檐角间。曹叡闭上眼睛,脑海中很慢地浮现出一个影子,很年轻、很年轻的临淄侯,年轻到眼角眉梢都是笑,敷了点粉,穿着乐舞服,手挽轻剑,很自在地回首,鼓声如急点,那人的发丝柔袅地飘洒着,衣袂仿佛浮云,帛带纷飞间,蓦然不见。

 

  邺城的四公子好乐好俳优,人尽皆知,偶尔还自己舞一曲。是以曹植的性子比之哥哥要稍轻佻许多,但在曹叡面前仍爱拿一副小叔的架子,弯下身摸摸他的头,笑眯眯地问他课业。邺城人人都说他父亲与他小叔不睦,只是那时他还不明白,且嗤之以鼻——平日里把酒言欢的兄弟,怎会不睦?他不是那种会把心思写在脸上的小孩,尽管心里最喜欢这个小叔,表面上也还是抿着唇不动声色,不太亲,也不去黏着,送他的小玩意儿悉数收下,小心地摆在床头,每晚临睡前很严肃地对着那些竹蜻蜓、布虎娃娃进行当日的三省与温习——为子不孝乎?为兄不悌乎?传不习乎?

  其实他小时候有段时间很敬仰他小叔,授他句读的先生对四公子很是赞不绝口,说他下笔翩然如神,尤精于赋,性子又洒脱,不拘一格。他于是去问他父亲是不是这样,他父亲执着书简,语气很平静,道,当今天下都是这样说的,想必便是这样。曹叡长到十岁时开始学赋,读的第一篇是从他小叔那儿讨来的《铜雀台赋》,是他小叔亲手抄的,字迹很是清逸,他那时也不懂得书法,只觉得字如其人,好看。只是写得太绵连,有许多处他看不明白,十岁的曹叡咬着笔杆坐在窗下冥思苦想,邺城的夏蝉在桑叶间叫嚷,光阴滴滴答答漏掉了。

  约莫就是那之后不久,他渐渐看出了他父亲与小叔之间微妙的针锋相对,他小叔也逐渐开始回避他。他早慧,也因此祖父喜爱他,常常把他带在身边,像当年带着他五六岁的父亲一样,早早让他见识到什么是战争,而什么又是权力。他父亲不在他面前提他小叔,从来都不,除非他主动去问,他父亲才很零星地开口,语气一如既往很平静的,不置评价,没有嫉恨,但也没有什么兄弟骨肉的亲近。这是他小时候想不明白的东西,关于他父亲与他小叔的关系,他觉得他父亲应该是不喜欢他小叔的,但他不知道为什么。人人都说五官将和临淄王是为了争那个位置,但他觉得他小叔不会去争,他父亲也不会因此而恨他小叔。直到他父亲继位、登基,几乎是立刻便把他的叔叔们往封地赶,他才明白过来,他父亲是真的很讨厌他的那些兄弟。那年他十三四,已能把他小叔的诗读得很懂,站在城墙上目送他小叔的马车辚辚出了城,邺城送走了漫踏着她的街道最多情的天才。

  他父亲教他的方式与他祖父教他父亲如出一辙,记忆里的父亲是寡笑的,会罚他罚得很严厉,他父亲的文学掾——仲达先生,则每每把他解救下,夸奖他两句,但对他很客气、很有分寸。整个邺城他其实从未遇见过第二个像他小叔那样的人。黄初时候他早就不是稚子了,所以不能去问他小叔为什么要走,以及,可不可以不要走。甚至那个时候他们除了规规矩矩的行礼、问候,再没有什么其他话可说。他父亲指派了毌丘俭来做他的文学掾,毌丘俭的父亲是将作大匠,为他父亲营修首阳陵,自汉代传下来的旧仪,皇帝即位的次年即开始营陵,他觉得很是不祥,毌丘俭却说陛下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。也是,他父亲把《吕氏》的“古今未有不亡之国”都写进诏里。

  又过一年,他没了母后,此后他管郭夫人叫“母后”。郭夫人是个很顺从他父亲的女人,替他父亲补偿似的分外对他好。他对他母亲的死不能有任何的异议。无数个夜半梦醒时冷汗涔涔,自此后他再见不到郭皇后,只能看见他母亲,手执着纨扇,侧过脸冲他笑,诡秘地笑。

  在那七年的煎熬里,他只见过曹植两面,黄初四年在洛阳,他侍立在父亲身旁,看着那个人从始至终低着头,折着颈,身形很单薄的,行三叩九拜的大礼,跪的是陛下、皇帝,不是兄长。他甚至读了那封言辞卑微的疏,或许是他父亲故意放在案上让他读到的,总之那时候他父亲的性子越来越寡默,让他跟着批阅公文,父子二人一个在堂上高坐,一个侍跪在堂下,终日可不言一语。黄初四年时他小叔是来朝觐,但其实是赔罪,他父亲对他小叔的刁难人尽皆知,贬爵削户,封地数徙,曹植很安然地受着,但或许未必无怨。那日曹植走后,他父亲很罕见地,与他聊起这个弟弟,他父亲先问他,觉得他小叔是个什么样的人。他给了中规中矩的答复,文采斐然,惊才绝艳,但不善治下,缺乏手腕。他父亲笑了,道,错了,叡儿。曹子建……不缺手段,他也不是不善治下,他只是不喜欢给自己那颗心上羁引,所以才犯了那么多的错。他其实知道这个答案,只是在他父亲面前他也一向低着头。

  当年的邺城有不少人看轻曹植,觉得他流于辞藻,耽于酒色,非命世之才,但曹叡是自幼跟着他祖父在营垒的,他不会,他知道这个人那副笑笑的皮囊下藏着怎样一颗狠厉的心,又怎样一贯用无所谓的语气来定最雷霆的计。与他父亲对弈会输,或许是因为曹子建并没有真正想去争,又或许是以为输了也不会怎样。

  黄初六年,他跟随父亲征吴,途经雍丘——但他知道,他父亲是刻意要去见这个弟弟。他父亲与他小叔说了些什么他不知道,临行前他小叔单独见过他一面,感慨他长高了也长大了,然后想了想,问他是不是快及冠了。曹叡和以前一样,不太显露情绪,说,是。他小叔说,到时一定奉上贺礼。说这话时,笑得很纯粹,只把他当侄子,看了很多年,终于长大的侄子。木蜻蜓和布老虎早就收进了木函,曹叡想说,你不要送了,但又想起这其实是礼制,曹植不能不送。雍丘这地方冷,曹植宫里炭火并没有怎么烧,大殿的陈设也很简陋,空空荡荡,用的木材倒还是上等。商汤灭夏,把夏的王室封在雍丘,豢养着,倒是很像他小叔如今的处境。他父亲连封地都挑得好像折辱。

  那时他还没有料到他父亲会那么早亡故,他很仓促地登基成了皇帝,他那时只是在想或许往后的很多年里他都很难再见曹植了,曹植会被困锁着,形销骨立,用那双很哀愁的眼睛,偶尔眺望洛阳,或邺城。他及冠礼之前却果然收到雍丘王的贺礼,是颗夜明珠,同送的另只函里存着卷《尚书》,还有手抄的郑玄注,曹植用张绢帛给他写了贺词,看不出近况,很体面的措辞,字比之以前也并未工整多少,只是他现在能全认识了。那日礼毕,他回房卸下冠束,边问毌丘俭,觉得他小叔……雍丘王,是个什么样的人。毌丘俭说,雍丘王才敏过人,当年名动江北江南,诗赋尤绝,爱下而不拘于礼,甚是肖似先帝。曹叡默然点点头,没有再说什么。

  第二年的夏末,他父亲崩逝,各地的王纷纷驾车入京,参加先帝的葬礼与他的登基礼。大殿里,赤色的氍毹上,曹植跪在众王之前,穿着最厚重华丽的朝服,珠玉琳琅,只显得人愈发憔悴。他小叔比之当年,变了很多,但也可以说是从未变过。

  这次诸王会在京都停留很久,他诏雍丘王来手谈,漫不经心说起从前,从前小叔带他去弹雀粘蝉,去赌坊看斗鸡,大笑着驾车驶出邺城,在开阔的草野上纵马,在铜雀台上俯瞰漳水东流。雍丘王说,确是旧事了。他说小叔当年对叡颇是照怀,年后为小叔加邑吧。曹植拒绝了。他问曹植想要什么。曹植默然未语。

  洛阳下着夜雨,他把窗子推开一点,看着宫人给王撑伞,送他离开。雨水落在承露盘上,四溅而出,似乎记忆里关于曹植的,都是热闹的,绝不是现在这样孤冷的。杨修、丁氏、王粲、孔融,都死去很久很久了,他小叔好像真的没有朋友了。

  曹叡给父亲整理遗物时,找出数卷曹植的文章,看字迹是他父亲亲手抄的。竹简摊开在案,他默默看了很久,想起这些年他父亲的不置可否,他始终不觉得他父亲真的讨厌他小叔。但他父亲已经死了,死在年老、释怀之前,他也没有机会去听他父亲复述一遍当年。

  他登基后很快地给他母亲甄氏追封,与此同时想起已经回到雍丘的曹植,他希望曹植过得好一点,自作主张地给曹植徙了封邑,曹植迟迟地上疏,总之,是说雍丘很好,他并不想走。他知道曹植真正想要的是回到洛阳,或者邺城,但这个他给不了,哪怕他想给,司马将军也不会同意。司马将军会说,等再过些年。

  曹植的上疏一封接一封,或许是认定了他和他父亲不一样。赏赐一车一车从洛阳运往东阿,但除此外他给不了什么。夜明珠他找了个工匠镶成了摆件,置在案头上,每入夜便幽幽看着他。他年幼时候,邺城的那些人,大多都老了,司马将军被他调去镇边,有时候他很想和人聊他父亲,坐在空空的大殿上想了很久,好像和他父亲最亲近的人只剩司马将军、东阿王了,哪怕他不太喜欢的吴质也病亡了。很悚然地,最终发觉,邺城在大魏立祚之时,便再也回不去了。他决定给他父亲的《典论》刻石,立在太学前,让天下的读书人都来传抄,永远不要忘记。其实有过犹豫,要不要把曹植的诗文并刻,但最终还是算了。曹植从黄初年间,便一直背着那个莫须有的“罪人”之名。

  曹植要的是“羽檄从北来,厉马登高堤。长驱蹈匈奴,左顾凌鲜卑。”太和二年时却不无哀戚地给他写“常恐先朝露,填沟壑,坟土未干,而身名并灭”,他读到时几乎要发狂,想抓着曹植的肩膀看着那双眼睛,告诉他,不,你不会,曹子建,你永远不会成为一抔无名的黄土。为什么?因为我看过你当年在邺城有多意气风流,有多举世无双?因为你是曹子建,万人仰望的曹子建?因为我已经是皇帝了,只要我不允许,世人就要永远……记住你?

  总之,后来,太和六年他在洛阳看见的是一具黯淡了的空壳,曾经邺城把最风流的字句送给这位四公子,曾经这位四公子真的以为自己这一世会出侯拜将,像他父亲一样执策天下,而不是偏居在小小的封地。曹植果然很快就死了。曹叡觉得是自己和父亲一起亲手绞杀了他。

 

  曹叡艰难地站起身,大雪依旧纷飞,他的身体冰冷得连热泪都无法流出,天地黑暗,石灯的焰心颤抖了一下,也熄灭了。他觉得愧疚,又同时觉得恨,他恨曹植为什么不能再多活几年,他几乎想要立刻驾车前往陈郡,亲眼看一看这个人的死活。但都没有意义。

  后来他再也没去过邺城,哪怕是洛阳营建宫室,他也宁愿住在许昌,邺城的街道会太经常地让他想起当年堪堪及冠的曹植,佩着漂亮的宝剑,身着广袖绫罗,走在他前边,盛夏的邺城树木修修,蝉噪声声,曹植回头看向他,笑一笑,问,叡儿为什么一定要跟着小叔叔呀。那时他看曹植还是抬着头的仰望,那张脸很年轻,身长玉立,让人联想起邺城所有美好的一切。

  烟消云散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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